沿着不宽阔的道路一直走,道路两边是熟悉的景致。
在哪里左转,在哪里右转,哪里的路面凹凸不平所以可能有积水……
布帘飘摇的点心铺,沿着矮墙散步的猫,旧书店门前晒满书的架子,街角那棵会开花的树……这些烂熟于心的细节让木场像个小孩子一样心情轻快,但继而又矛盾地感到这样不大像样。
距离到达蔷薇十字侦探事务所还有一段路程。为了打法无聊,木场回味起刚才和伊庭以及关口的对话。关于刚破的案子,由于自己身处局外,对各种变故一头雾水。可无论是伊庭避重就轻遮遮掩掩的说明,还是小说家不知所云的嗯嗯嘛嘛,都不可能让自己了解到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过也罢,木场本来对这类猎奇小报头条式的事件也没有什么好奇心。
诡异的鸟城也好,旧华族也好,从内部糜烂的光鲜水果也好,不伦也好,丑闻也好,这些木场都没有兴趣,说到底还是与自己所在的世界不同。
但说到旧华族,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自己认识的那个人,是个无药可救的呆瓜。
说起来,自己还被老狐狸一样的伊庭揶揄木场老弟你的经验就只有卖春女吧。当时也只能涨红脸没法反驳,因为无论怎么解释都会很麻烦。要他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和男人交往,而且对方还是刚刚被自己骂的一无是处的呆瓜——木场可没有那种勇气。
胡思乱想之际,木场来到了目的地。
踏进大楼,爬上楼梯,不理会那个写着“休假”的牌子直接推门而入。
荫凉的房间将潮湿的暑热和嘈杂的人声隔绝在外。
看到推门进入的木场,坐在巨大的桌子后面的榎木津站了起来,人偶般端庄的样貌给人强烈的不真实感,但是在背光中却呈现出不可思议的柔和。
就像一种独有的寒暄方式,木场走过去,两人及其自然地,一言不发地接吻。
要到房间里去吗,洗个澡如何呢——没有诸如此类的废话,两人默契的不需要对话。并且对榎木津而言,和木场接吻啊做爱啊这些事就像吃饭睡觉一样稀松平常,所以能一脸满不在乎地张开手臂想要就要。
就在这张桌子上,这张宽大得不像样的椅子上,两人做过的次数有多少呢……少说也得有……木场强制自己集中注意力停止没有意义的胡思乱想。
榎木津甚至会在做爱中途吃东西——坐在木场身上一边晃腰一边嚼碎嘴里的硬糖,然后俯身和木场接吻
“分你一半,很甜呦”
木场抿嘴皱眉的样子让榎木津笑得肩膀直抖。
一点缓冲都没有的翻江倒海式的甜。味蕾死光了吗——木场狠狠瞪过去,榎木津眯细了眼睛对上他的视线,较深的棕色以瞳孔为中心四周扩散,融和进淡淡的浅棕色晕圈中。
虽然门口挂出了“休假”的牌子,木场的目光仍时不时地注意那里,与自己的过度小心相比,榎木津显得非常不在意。
木场禁不住幻想就在此时益田或者别的什么人推门而入看到这副光景,那个可怜虫该会是什么表呢……他觉得这样的糟糕想法实在是……过于色情。
完事后的榎木津显得很疲倦,很快就睡着了。
木场起身拉上窗帘遮挡外面太过明亮的光线,此时才意识到原来刚才两人连窗帘都没有拉吗……
为了防止着凉,木场给昏睡过去的榎木津盖上了衣服,可无论怎么盖总有一部分手脚露在外面。
虽然当年那个娇小可爱的孩子长成现在的高个子男人,但睡着的样子仍残留着一丝童年时代的影子。
这让木场想起自己和榎木津初识时的情景。
那时的木场是个热爱打仗游戏的男孩,每天率领一群孩子闹得满世界尘土飞扬。
他开始是注意到一个陌生的小孩常常站在在不远处观望,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可是后来两人的目光对视越来越多,对方的眼神中既没有胆怯也没有挑衅,而是好似充满兴趣地看着他。这让他很是在意。
那孩子周身散发着与这片区域格格不入的氛围,看穿着打扮也不像住在这附近。
有一次,木场试着向他发出要不要一起玩的邀请,本以为对方会拒绝然后跑开。没想到那孩子竟然高兴地答应了,还大方地介绍自己名叫榎木津礼二郎。
——奇怪的名字,奇怪的人,但是并不像看上去那么不好交往,会玩到一块吧。这是木场当时的感想。
混熟后,木场彻底推翻了礼二郎文静礼貌的第一印象,那孩子穿着看起来好像很昂贵的衣服,却满不在乎地和大家一起在尘土中打滚。而且天马行空的点子时常让大家在“行动”中惊险迭出,最后搞得人仰马翻。
尽管如此,礼二郎那讨人喜欢的活跃很快让一帮孩子接纳了他。和大家不同归不同,这个任谁第一眼都能看出来。但是那个年龄的孩子毕竟还只会考虑“有没有趣,和我玩得来玩不来”这种问题。
意识的转变发生在一次偷番薯的行动中,因为不走运被人发现,一伙小孩子被逮到村长那里挨个数落,是木场他们平常听到耳朵都起茧的粗鲁训斥。
但是轮到礼二郎这里时,村长顿了一下,细细打量后大吃一惊“这不是榎木津子爵的公子吗——”
本来已经做好挨揍准备的大伙就这么被便宜的放走了,就连不是敏感个性的木场,也在村长那张松松垮垮的脸上,看到了与一个成年人的气质不相符的奇怪表情。
果然还是有差异。
童年的木场并不太理解这种差异,不理解是一码事,但是不妨碍它横贯在那里异常突兀。
当天礼二郎离开后,孩子们像听到了什么惊天秘闻一样兴奋,很快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议论。
子爵的公子,那不就是华族大人啦。
是含着金子生下来呦。笨蛋啊你,不是真的含着金子,比喻啦比喻!就是说他一定超级有钱,想要什么东西都能得到!
总而言之,跟我们这些整天在泥地里打滚的平民不能相提并论嘛。
……
困惑的木场并没有加入他们。
特权阶级,财产纠葛,家族丑闻……这些木场都没有概念,说到底还是与自己所在的世界不同。
但是,就算是不谙世事的小孩,也是有能够理解的部分。
比如每当木场试探着提出自己想要的什么什么玩具,或者画笔和颜料,通常会被父亲用严厉的目光瞪回。但是礼二郎就不同了吧……
木场只能用自己的方式想象——那家伙家里,一定有个专门堆放各种玩具的房间,自己渴望但得不到的东西就在那里一直堆到天花板吧。
某一天,木场把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他这么问礼二郎:
“嗳我说,你有一个专门用来存放各式各样木刀的大房间吗?”
对方听后哈哈大笑到直不起腰,“那种房间,哈哈哈!!……怎么可能有!哈哈哈……!”
“不过,你想要什么马上就会得到吧?”木场紧追不舍。
这一次礼二郎没有笑,他一反常态地久久没有接话。让不习惯应付沉默的木场有点不安。他小心地观察礼二郎的表情变化,对方好像也在观察自己……
“也不是想要什么都有……例如说,我现在就有一样非常想要但大概永远得不到的东西——”
突如其来地,礼二郎跳起来,把胳膊搭上木场的肩膀,整个身体靠在木场身上。
“哎!?啊?搞什么鬼啊你……!”还来不及惊诧,,木场就重心不稳跌坐在地上,跨在木场腰部的礼二郎好像在品味他吃惊的表情一样,故意把脸凑近他。
即使已经看惯礼二郎那张人偶一样端正的脸,但在这么近的距离下,被那双色素淡薄的眼睛凝视还是首次。
例如遥望一端融入湛蓝天空,一端刺向大地的尾迹云那样的感觉。或是躺在草丛中,听到花蕾炸裂的声音时所产生的,令人想要屏住呼吸细细品味的感觉。
再或者说是……被毁掉平衡感时的干渴心悸。
总之那大概是,稚嫩的五感承受不了的强烈刺激。
“靠这么近很恶心啊!”
绝对不是讨厌的感觉,但慌乱的木场却粗声粗气地喊出了最不加修饰的话。
“真是失礼……”礼二郎摇摇头,推开木场自己站了起来。
——柑橘似的甜味混合着雨后草地那样的清新气味消失了。
因为觉得好像被戏弄了,木场赌气般的没有握住对方伸过来的手。
礼二郎发出细不可闻的叹气声。
“不要误会哦,不是想拉你起来。我非常想要的东西啊,实际上……”,他翻转伸出的右手,使手掌朝向木场,“喏,这里,我想在这里长出七颗痣。”
“啊!??”木场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不是随随便便的七颗痣,是要排列成北斗星的形状。然后颜色嘛,最好是深红色……像红玛瑙的丝绦那种颜色……唔这个颜色不行的话也无所谓,重点是北斗星啊……”
后面还啰啰嗦嗦说了一大堆,木场完全没有心思听进去。虽然他很想说你要那种东西干嘛啊脑子坏掉了吗要不要看医生啊,但他终归没说出口。毕竟是礼二郎嘛,真有这种愿望也不奇怪——童年的木场这么想,并且此后多年一直没能发现那个荒唐的愿望其实是榎木津当时随口胡诌的。
从回忆中抽身的木场看着榎木津熟睡中的侧脸,心想这家伙与小鬼头时代相比,奇怪的地方根本就是有增无减啊。
其实,当年被还是小孩子的榎木津压在地上,木场并没有感到恶心,反而还有一点不知从何而来的开心。可是当时的自己却表现出一脸厌恶的样子,为什么呢……因为不安吧,为自己莫名其妙的开心感到不安和手足无措。
陈旧的记忆不断浮起,以木场自己都不曾预想的崭新方式重新组合。
自从得知了那个莫名其妙的愿望,木场有好几次拉着礼二郎到山顶神社去许愿。把写着“请让榎木津礼二郎的右手掌长出北斗七星那样的痣吧”字样的布条系上重物扔到树上,木场真心希望礼二郎的愿望可以实现。
为什么是北斗星以及为什么要长在手掌里,这些现实问题木场不会计较那么多,他心想既然这世上有那么多疯狂热衷于纹身的人,那么希望自己身上长出排列成北斗星痣的小孩也不是不能理解……结果自以为理解的木场到底还是什么都没明白啊……
那时欢乐的夏天还没有结束,两人通常在午后,沿着被阳光炙烤过的滚烫的台阶往山顶爬。
两人明明是肩并肩地上山,下山时礼二郎却换了个舒服的位置——木场的背上。
木场疑惑,明明这家伙平时生龙活虎精神得很,体力原来并不怎么好啊……这么想着的木场忍不住数落起背上的人:
“真是细皮嫩肉的小少爷啊。你就是因为没有诚心许愿,所以才一直没实现愿望。告诉你啊,我的奶奶生病的那段时间,我每天都会来这里……后来啊奶奶很快就康复了,身子比得病前还要硬朗。所以说,只要……喂你在听吗?”
背上的人没有说话,回答木场的只有浅浅的呼吸声。
“啊算了……真没办法。”
耳边浅浅的呼吸声,扑面而来的凉风,以及远处浓浓淡淡的绿色,这些都让木场由衷感到满足和惬意。
沉浸在回忆中的木场不知不觉露出了好像微笑一样的表情。
“那种温和的表情……配合你那张方桌一样的脸真是突兀。”吓了一跳的木场,低头看到榎木津正眯着眼睛看过来。
“……话说,那是害我脚底板被烤焦的山顶神社吗……”
“那你还记得那个笨蛋愿望吧,想要的东西什么的……”
“我可是这个世界的无所不能的神,哪有什么得不到的。”
“后来北斗星一样的痣真长出来了?”
侦探揉了揉眼睛。
“叫你暖桌男暖桌都不高兴了,你比暖桌还笨呢——好困啊,再让我睡一会……”侦探不再理会木场,话没说完就沉入了深深的睡眠。
风铃响了。
在木场看来,仿佛是那个童年夏日的清爽凉风穿过了时间,来到这里一样。
——完。事——